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离沪38小时手记:生活仍在失序

逃离上海的 问题青年Wonderers 2022-07-06

编者按: 
昨天,上海公布了疫情解封时间。有人庆祝,有人呐喊,“终于等来了这一天。”但在这以前,这个日期是一个未知数,不断击碎人们生活的日常与信心。逃离上海,成为无数人选择守住自我的方式,他们知晓,生活不止眼前的封闭,还有许多“非必要”的事物。 
陈陈是一名应届大学生。5 月 11 日,是她经历封校的第 59 天。她下定决心离开上海,并向学校递交三次离沪申请与支付高额黄牛交通费后,在 20 日成功离开。返乡以后,她发觉新鲜的空气与自由并未如预期带给她持续的快乐,而是感到生活的失序与混沌仍在延续。  
以下是陈陈的自述。 

5 月 20 日 凌晨 5 点左右,我作为一名应届毕业生,在天刚刚亮的时刻,拎着一大一小两个箱子,穿过宿舍楼,穿过图书馆,穿过大草坪走向校门,提前结束了我和大学校园所有的告别。

 

“你想走还是不想走?”
“想走。”

 

当辅导员问起我离沪的打算时,我只有这两个决绝的字眼来回应。连续两个月的封闭带来的压迫和窒息令我急需逃离。之后,我提交了三次离沪申请,并开启了长达一周的离沪准备过程。

 

在迈出校门的 38 个小时后,我躺在隔离点的床上,准备静下心来看一场电影。然后发现过去几天里我的紧张和焦虑,令我完全无法集中注意。我很困,眯了一会儿醒过来。看到那篇刷屏的、同样由大学生写下的文章《我是红烧公主,离沪后想烧光世界上所有的西葫芦》调动了我所有的情绪,“可是我们一直都在低声下气,我们像是放了一夜的西瓜,悄无声息地馊掉了。”

 

我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切换自己的状态,对于生活曾经膨胀旺盛的欲望也没能迅速恢复,我仍然时不时发现自己处在漫长的离沪后遗症里。

 


01 

潦草的毕业照

 

离开宿舍的前一晚,下了小雨。晚十一点,我和大学同学一起在宿舍楼里拍毕业照。我洗完了澡,吹干了头发,化了两个月来第一次淡妆,穿上白衬衫和白色牛仔短裤,打上领带。这是我能为我的毕业照,所做的最有仪式感的打扮,而这一切,也只在短短的 40 分钟内完成了。
 
明亮的三楼洗衣房、光线柔和的开水房外楼道,成为深夜的我们拍摄毕业照的唯一校园外景,这是个下午临时起意的念头,临时到相机都没有什么电。但我们有说有笑,热热闹闹地凑齐了还在宿舍的同学。

 

我非常艰难地想起来,几个月前,我和朋友在聊怎么拍出不落俗套、独一无二的毕业照,大概率会用我们最喜欢的胶卷拍,我会染彩色的头发,有时路过校园我也会在心里悄悄选景。

 

但洗澡时,我心里却只渴望一场最最普通寻常的毕业典礼,和往届的所有学生一样,站在那块学校最大的草坪上,那几棵大树下,身着学士服,迎接着初夏有些强烈的阳光。在我周围,会环绕大学里与我有关的人儿,我们会互相拥抱,为彼此做最后的祝福。

 

潦草的毕业照 ©陈陈

 

洗完澡出来,我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。感觉离别是那么近在咫尺,下一次见到那些一起熬过夜,做过小组作业,走在校园度过青春的人们,又是什么时候呢?

 

我只觉得遗憾,我所能拥有的,就是那么简易的线上答辩,是多么轻、多么轻的一场小雨,那么草率的毕业照。拍完照片的我,很不舍地和大家一一拥抱,然后离别的情绪一下子就涌上了我的鼻尖。

 

回到宿舍整理完所有东西的我,躺在室友的床上小憩,轻轻捶着我酸疼的腿。然后整理自己的千头万绪。因为约了 5 点半的车,今夜我是不准备睡了的。我无意义地刷着 B 站,轮番看多个社交媒体。我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,间或想到迷雾重重的未来,想起早上看到的北大 40% 的毕业生落实率,有时又在脑海里复盘检查起自己的行李,时而又会被离别的情绪笼罩,觉得很失落,就会幻想一下解封后的旅行。但更多的还是,一种飘摇不定。我在床上辗转反侧,什么都看不进去。

 

凌晨一点半的时候,我突然害怕起自己约的司机会把我忘记,虽然我前一天才和他约好。我忍不住给那位司机发了消息提醒,“ 5:30 哦,不要忘记”。司机久久没回,我安慰自己他可能只是睡了,但心还是悬着。3 点 52 分的时候,司机回复我一句“!!!”和“ Hello ”的时候,我慌极了,生怕他忘记我是谁和我们的约定。


02 

拂晓离开的道别

 

凌晨 4 点 50 分,我拖着我的一大一小两个箱子,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宿舍,走时我关上了灯,没有回头。

 

外面的天蒙蒙亮,是整块整块的纯净的蓝色,像湖泊一样,透着光。刚下楼我就后悔了,我发现我很难左右手同步这两个大小极端的箱子,但我也没有退路了。叫醒宿管阿姨,拿抗原后登记离开的我,独自看着前一夜下过雨后湿漉漉的街道,缓慢向着学校的门走去。

 

整个校园空荡荡的,极度的安静给我某种奇异又陌生的感觉。我像是某种武侠小说里的偷偷摸摸的盗贼,又或者是某个决心离开的不归人。但是后者更多,像是对所有熟睡学生的一种背叛。


窗外的天  ©陈陈 
 

我独自一个人穿过往常熟悉的路,走了 100 米后我路过了第一个环卫工人,穿着蓝色的防护服,我和他四目相对。但我不敢说话,继续往前走了,路过图书馆的时候,我看到了第二个在打扫的环卫工人,也穿着一样的蓝色防护服。他停下来看我,我还是继续往前走,几步后,我突然回过头来,和他说了一句 “拜拜”。他也回了我几句。

 

我才意识到那句拜拜,其实也是说给这个空荡荡的校园的。我曾经也和所有的学生共有着对学校的一些不满,以及疫情初期的怨恨,但在那一刻,这些都烟消云散了。我感到一种巨大的释然。这里毕竟是我生活过的地方,承载着我的青春,我内心深处还是渴望一场真正郑重的告别。现在的我,只是一个提前离开的人。

 

路过图书馆,路过那片大草坪,那片往年学长学姐刷屏的毕业照拍摄点,我心里根本顾虑不上,我只是担心自己迟到。当我通过扫脸闸门的时候,门卫叔叔说了一句,“一路顺风啊。”

 

想起几天前,在收拾行李时,正好在门口看到熟悉的保洁阿姨,我想问她讨要几个大纸箱。她问我:“你这走了就不回来啦?”我应到,“应该吧。”

 

她边转身边用一口方言味的普通话说,“还是怪想你的,我们经常见面打招呼来着。”我突然也想起了那一句句,“吃饭了没?咋这么晚还没吃嘞”“垃圾你放在这里,我来分类就好”“又出去玩啊,今天真漂亮”。她和常常为我和朋友晚归开门的宿舍阿姨一样,成为了我大学生活日常里非常重要的存在。

 
 

03 

候车6小时

 

我看到来接我的车,悬着的心放下了不过一秒,在意识到他是一个身份未知的年轻男子后,立刻恐惧与不安起来。我想给在德国的有 6 小时时差的朋友打电话,让他全程陪我一起坐车。可惜,电话没通。

 

我打起十二分的警惕看着路直到虹桥火车站。路程只有 14 公里,花了 500 元。一路上都没什么人,街道冷清。直到看到入站口的高架上,排着两列 100 米左右的长队,队伍里有一半左右的人穿着白色和蓝色的防护服,我的前面是一对情侣,看起来心情很不错,还用手机和相机给对方拍照。队伍鸦雀无声,没有人交谈。这个卡口检查 48 小时核酸与车票,给我检查的那位女士态度很淡漠,点了点头。

 
©陈陈 5:12的虹桥队伍
 

5 点 40 分左右,我顺利安检、进入候车大厅。自动售货机放着满满当当的商品,我买了一瓶矿泉水,4.5 元。我在 7A 检票口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,这时候旅客还并不是很多,整个候车站都是补觉的人。我和周围的人间隔了一个座位,放下行李长舒一口气,接下来就是长达 6 个小时的等待。

 

我面前的长条候车座位上,睡满了人。最左边,一个年轻男子穿着防护服仰面而眠,他的旁边是一个全身黑着装的人伏在巨大的粉色行李箱上睡觉,我的正前方坐着一位穿着绿色衣服长马尾的女孩,她侧着头在黑色行李箱上睡着了,头发垂了下来。在她隔壁,一个年轻的男生斜倚着座位,眼睛也被口罩遮了起来。每个人的睡姿扭曲各异、千姿百态,但是脸上可以看出同样的疲劳,同样的倦怠。

 

我和朋友视频了一会儿,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 9 点左右。摘掉耳机时,候车大厅充斥着吵闹的声音,座位快坐满了,有许多人选择席地而坐,分散在边缘,没有阻拦任何一条主要的行走路线。车站的广播开始播报车次通知。

 
©陈陈 返乡高铁的窗外
 

10:08 ,辅导员在年级大群下发了本科教学相关的通知,包括毕业生的安排与大学生返乡的事项。这之前,所有的问题都只有一个回答:等通知。宿舍群里的同学终于燃起看见希望的兴奋感,他们都等了太久了,也伴随着各地隔离费用高昂的失落。

 

10:40 左右,距离检票还有一小时,我陷入了极度的困倦期。长时间整理打包宿舍、通宵跋涉以及漫长的等待,让我几乎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睡过去。我面前的那四位睡觉的乘客,都还继续睡着。我身边坐着的两个返杭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位年轻男士,我请求他在一个小时后叫醒我。这个时候,我只能把自己拜托给一个陌生人。

 

果不其然,我立马就环抱着胸仰面睡着了,即便环境嘈杂,眼睛也忍不住闭上。所幸是当耳边响起“开往宁波方向的 G7511 次列车正在检票”的广播时,我正好因为脖子酸疼而迷迷糊糊地醒过来。

 

在上车前,我给我的朋友也发了消息,希望她能在 1 点半的时候给我发消息,如果没回就给我打电话,防止我坐过站。黄牛抢的是一等座,和我邻座的女生是从浦东到台州的大三学生。我同样也拜托了她在宁波站叫醒我。她同样是五点多出门来到虹桥火车站,上车前也困倦满满,在朋友的身边睡了一会儿。

 

车刚开,学校又新发了 22 号起离校学生的快递收发和接驳班车的新政策。我像是个再等一下就解放了却提前大费周章跑出来的蠢蛋,但我不后悔,一点也不。

 

虽然多花了一些积蓄,但金钱的意义不就在这里吗?为自己的生活提供一种控制感。我不可能永远等新政策,等别人的施舍与恩赐,当我需要依靠自己的时候,我想要我自己就可以做到。不然,我们努力赚钱又是为了什么呢?

 
当我和朋友说,哪怕让我在酒店隔离完就马上回上海我也愿意,至少酒店也是环境的改变。她说,我靠,你这就是憋疯了。是啊,我真的不能再忍受每天都是一样的生活,重复的日常本身也具有强大的暴力摧残作用。
 
 ©陈陈 

04 

高速上自由的空气

 

高铁到站的那一刻,我满心欢喜,以为迎接我的是花花旧世界,将是那人来人往、川流不息的宁波东站。然而,当我环顾四周,其他铁轨上并没有任何车次与乘客。整个车站都非常冷清,冷清地给我情绪浇了一盆冷水。

 

我们排着队出站,并被领走去乘坐专车。我们走在被栏杆围起来的宽度约为 1m 的特殊通道,跟在一个叔叔后面。我盯着他防护服里透出的黑色工字背心。他边走边看着我的身份证,问起了我的家。

 

“你也是那里的吗?”

“我不是,我外婆是。”顿了几秒,“是我老婆的外婆。”

 

那时候,我真正感到自己回家了,有人知道你从那里来,那个小地方被指认了出来,连同你的身份。

 

当我和另外两个大学生乘坐转运的出租车开上高速的时候,我关上了一些此前摇下来的车窗。风变得越来越急促,那时我才真正感觉到自由离我很近。我仿佛拥有一种“在路上”的错觉,而拂过我脸庞的风,是一种具体的存在,是一种具体的现实,提醒我这是真实的世界。

 

我这才有了实感,开始放松下来。高速开了大概一个小时就到来我们家这个小地级市,下高速后5分钟里,窗外是一些种植园。

 

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对我说,“我们已经错过了吃菠萝的季节。”

我想起了我最爱吃的杨梅,“隔离完就可以吃到杨梅啦,杨梅季节太短暂了,一场梅雨就没了。”

 

在开来的路上,她已经从手机的返乡家长群里知道了我们具体的隔离点,那是一个本地最大企业的新基地。看起来很像一个偏远小区,楼附近也很空旷。在我们进入小区的时候,有一个矮矮的,看着像务工人员的中年男人背着他的行李想趁机溜出去,被一个保安一把拽住。

 

“让我出去”,他挣扎着说。

“没有审批下来的通知,你不能走”,保安义正言辞地说。

 

随后,车辆驶进了小区。我也不知道后文。

 

到了我们应该入住的楼时,一位女性工作人员在确认我们的名单,两位男性工作人员帮我们把行李抬进室内。她耐心地给我们讲解每一项信息,确认我们都知道了隔离时间,具体资费以及各项生活供应。

 

“你们都是上海来的大学生吧?抗原要不自测一下。”

我内心在想:这我不要太熟(假笑)。

 

“做过几次核酸啦?”

“不下 100 次了吧,70 多天,有时候一天做好几次。”一个女孩答道。

“现在好了,还是回到家乡的怀抱里来,不受苦了。”

 

我一下子想起了朋友给家里社区打电话得到的回应是:“别回来!不许回来!”那些被自己家乡拒绝的难过,我最近也听得不少。而这一切也不过就是一些运气。但那句流行的话绝对没错,“当你觉得生活是负重前行,一定是有人在骑着你。”

 
©陈陈 出了高铁的分流等候区
 

05 

“失序”后遗症

 

4 点左右,我终于带着一桶泡面,住进了 811。我的房间是一个一居室,有独卫和阳台,一个柜子,一张床,和许多已经备好的生活用品。我先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换掉了,然后用开水壶烧了开水泡面。

 

不知怎么的,一走进房间,身心的疲惫和胃部的饥饿突然开始攻击我,眼皮也变得难以支撑,肩颈和脊背都异常酸疼,脑子晕沉沉的。但还有一些工作,我几乎是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一边吃泡面一边完成。

 

到了 6 点左右,我扒拉了两口晚饭,就爬上了床。和我爸打电话的时候,忍不住哭了。我不知道怎么去回忆过去 70 天的生活,有一种“终于逃出来了,可以安心睡了”的委屈感,心里酸酸的。

 

最后我难以支撑,连澡也没洗,直接睡着了。那时天还是黄昏,窗帘的缝隙里亮亮的,而当我下一次醒来,已经是 12 个小时以后。

 

熟悉的敲门声袭来,我条件反射地睁开眼,脑海里是在宿舍11点左右去做核酸的印象。当我的意识稍微清醒了几秒后,坐起身,才反应过来,我已经不再在那里了。

 

我弹跳着从床上起来,还是非常疲惫,打开门,做完鼻拭子之后,才稍微缓过来。我心里突然空落落的,不知所措,懵懵地呆坐在床上。我像是直接从上海的日子里剥离出来。

 

我点了从上海带回来的藏式线香,这是我让自己放松下来以及增加空间熟悉感的方式。

 

叮的一声送来了早餐,我急匆匆地打开,发现是宁波人熟悉的酸菜笋丝年糕汤,那是离开上海之后第一次欢喜雀跃。下一秒就是发现可怕的后遗症,一种难民般的心情。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中午,当我看到新鲜饱满的两只红虾,一条酸菜小黄鱼,还有一个巨大的丑橘。终于不再是苹果,不再是冷冻丸子,不再是面巾塞肉,我几乎要落泪。

 

我给同样在隔离的朋友袜子发消息,“我今天竟然有一个巨大的丑橘,我好幸福,天呐,我竟然可以吃新鲜的虾和小黄鱼。”回过神来才觉得,我好像在说某种恩赐。

 

袜子说,生活失序太久了。是的,就是“失序”,而我此刻还在一种混沌里,重新适应不必忍受匮乏,可以进食的正常生活。

 
在隔离点的几天,窗外天很蓝很蓝,云层也很薄,是南方小城独有的那种闲逸。我常是躺在床上和同样在隔离的朋友聊天,计划自己的旅行。我想看雪山,想看纯净的湖泊,想走在望不到尽头的路上,吹自由的风。
 

虽然作为一个应届生,在这样的经济形势下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似乎才是我的第一要务。但不知怎么的,电话里,我还是多次和家里说,“我觉得,我的身心健康最重要。”这似乎成为了我的某种坚固底线。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在加速,都在朝令夕改,都可能因为严苛的防疫政策而崩溃,我只想守住自己。

 

我想,疫情大概也教会了我一些事。比如,我的生活不能离开可乐,苹果至少可以存放两个星期,出现危险预兆时要“润”,犹豫就会败北。还比如,我永远不能过一成不变的生活,我的人生唯一拥有的东西只有今天。

 

我躺在床上,常常会没来由地陷入伤感。2022 似乎比 2020 届还要惨,我们的毕业,我们的未来,好像真的被时代狠狠地摔在了地上,无法捧起,我对明天一无所知。我还会很想念自己的朋友,顺带想起,那已被完全摧毁的,我曾经对未来生活的全部构想,那些难以重建的梦想。

 

上海疫情为我带来的心理创伤,是很难磨灭的,但也并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伤害。我们一直不都在被伤害吗?无论是表达前的自我审查,政治抑郁,还是视频里一声声无力的痛哭,成为“罪人”与“弱势群体”也只不过是依靠运气才能避开的事。我们从来都不缺少伤口,在这个时代,谁又不是在挣扎求生、治愈自己呢?

 

朋友和我说,她认识的一个可爱女孩自杀了,她这几天不停地在质问“为什么啊”。那句“她那么好”令我心碎。但我们真的不知道嘛,我们从来都知道。是的,我们从来都知道。我们只是不愿意绝望,还想靠希望活,还是想靠对未来的美好愿景继续活下去。除了这些,我们的生命又能依存在什么之上呢?

 
©陈陈 家乡的夕阳
 

最后。

 

我早于绝大多数人离开了上海。当我在 5 月 27 日出隔离点坐在回家的车上时,还能刷到朋友圈里源源不断的愤怒与委屈。有的大学生控诉肮脏、蚊虫遍地的隔离点,有的为突然飙高的机票心疼,有的在调侃所支付的高昂隔离费用,“它明明可以直接抢,却送了我 14 天隔离”。

 

我观察到学生群体对于地方政府不满的表达,也大多依托在“我好惨看看我”的乞求情绪里,末了还会加一句“给家乡添麻烦了”。我觉得很心痛,似乎我们的“活着”也是某种“非必要”的负担。可是,我们从来都是阴性,我们只是想回家。我们没有错。

 

在离开隔离点的那天,我早早起床涂了口红,化了眉毛,换上了吊带和短裤。回家的路上穿过南方小城的中心城区,正值晚高峰。停停走走,路上很喧嚣,但夕阳很好,金色的光辉穿过楼宇间的缝隙,洒在我裸露的皮肤上。路边骑电动车的、抽烟的或者发呆的人群中,没有人戴口罩,每个人的皮肤都泛着油光,是热气腾腾的寻常人间样。红绿灯口,我爹和我聊着一周后本地杨梅的上市,我在想,究竟那遥远的 70 天是一场梦,还是此刻的我身处幻觉?

 

我即将结束居家隔离,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。换句话说,我好像不会快乐了,我感觉自己要烂掉了。我开始深刻地明白“创伤”,就是深深的伤口上结了一层浅浅的疤,是未历者口中咀嚼出的一段“不至于此吧”的岁月,是日常生活里某些时刻无关痛痒的一阵恍惚,也是对特定对象再难建立信任的一种“疏离”。

 
离沪返乡后的快乐是某个我主观上无限放大的泡泡,就像童年时的一颗糖。我透过那个泡泡看到被扭曲后的世界,靠着想象的甜来挨过苦难的日子,安慰和补偿自己,但其实,未必有那么好。就像家乡的常态化管理,出入公共场所还是需要 48 小时核酸,哪里是自由乡呢?
 

到家后持续下雨,夜里我总是失眠,想弄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。我们总是觉得“等我们解封,或者等我上岸了就怎么怎么样",好像生活会因为某个阶段的最终到来而变得称心如意,总有一天我们会过上理想的生活。现在所有的等待与苟且的日子,都只是那“真正的生活”的预备阶段,是熬一熬就会过去的。有天我终于从疫情的心态里逃了出来,这糟糕的、无序的、正在等待中的,正是我们的生活本身。我必须承认。

 

撰文 | 陈陈
编辑 | Sharon
排版 | 希希
设计 | Sa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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